想变得皮厚又嘴甜
 

【楼诚】无题

其实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《无题》。无非是,少了那个有心帮你命名的人。


-

 

巴黎下雪了。

 

皑皑无声的雪花一片片落下来,落在街灯黑色的尖顶上,落在木质的窗棂上,落在红砖墙的房檐上。地上仿佛铺开薄薄一层白绒毯,明诚抱着牛皮纸袋疾走,三步并作两步,钻进某栋亮着灯的红墙小楼中。四五年,他就像片雪花一样飘摇,乘着寒风转啊转,最终落脚在巴黎街头这一排排的窄巷矮楼里。

 

他关了身后木门,将纸袋放在楼梯边的小圆几上,脱了大衣抖抖雪水,挂在门后的衣架。纸袋塞得满满的,里头尽是他从街角杂货店买来的食材。金发碧眼的女房东系着围裙出来迎他,在围裙上擦擦手。“明先生。”

 

“我回来了。”他盯着那纸袋轻声道,眼角夹出笑纹隐约可见,“我……先上去了。”

 

他低着头,一步步向楼上走去,木台阶上落下一连串的蹬蹬声。女房东抬头仰视着他,目送他身影一路上去,白皙的手指搭在阶梯扶手上停留片刻,终究滑落下来,沉默地走开了。

 

明诚推开阁楼的屋门,在狭长的单人床边坐下,久久地呼出一口气。漫天的雪将街灯光芒反射得更亮,从斜顶的窗口投射进来,静静洒在墙边门旁的画架、和墙角用油布遮住的杂物堆上。明诚在晦暗中看向画架上的半成品,几道光线在画布上熹微点染,却构建出一种别样的美。

 

他挪挪画架靠近窗户,再搬把凳子,背窗而坐。也不点灯,就凑着街灯和雪反的光亮,端起调色盘来混色涂抹。画布上的景象似曾相熟,一片林地、一潭湖水、一间小屋。他的画笔接连顿在画布上,运笔熟稔,力道和角度都毫不犹疑,仿佛绘画已成了习惯。

 

他漠然地画着,又想起复到巴黎前后的种种。明楼在漫长的潜伏中消逝了,逝成一抔血水,一个被人唾弃的名字;明台有了新身份,也早隐匿在北平的尘嚣中。明家散了,他这个外来人却命硬得很,连名带姓地苟活了下来。战后他也只是随着人潮流离周转,任由命运推着他,偏偏把他丢在曾经年少过的巴黎。

 

他租了间阁楼,把自己安顿下来。女房东是个好人,她独自带着个六岁的女儿,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天使。她的丈夫是个战士,化作一颗子弹射进了敌军的胸膛,最终陨落在反法西斯的战场上。她见明诚潦倒却颇晓艺术,便收他做自己女儿的家庭教师,也像家人一般待他。明诚有些孤僻,除了教那小女孩画画时说话多些,其余时候总一言不发、惜字如金。他像浪漫时期不为世俗所知的艺术家那样,把自己锁在阁楼里,把自己锁在梦与图画中。

 

他其实在有意回避着女房东的关照,因知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。有一次他从二楼下来,行至楼梯一半突听得一楼客厅里她问女儿。“你觉得……明先生……怎么样?”

 

她说得极轻柔,断断续续,气息都似有似无地躲藏。女儿却毫不隐蔽:“我喜欢明先生!明先生的画美极了,对我也好,我长大后要和他结婚!”

 

明诚听了不觉失笑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没再发自内心地笑过了。驴唇不对马嘴的问答带着童真的稚气,又冲淡了前个话题的尴尬,让他好大步地走下楼去。他看向母女二人,小孩子撒着欢地扑向他,他便将她抱起来,又看向几步远处拘谨站起的女房东。“小孩子乱说话……您别介意。”她忙解释道。

 

“当然不。”明诚抱着女孩轻笑,“真可爱。你长大后一定会有个幸福的婚姻,你的丈夫浪漫又帅气,爱你胜过爱任何人。好不好?”

 

“好!”女孩热烈地应答。明诚把她放下,拍拍她的脑袋:“去玩吧。”

 

小地精一溜烟地跑开,门口便只剩下被战争锉得千疮百孔的成年人。她看向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期冀,或许她曾经也是热情洋溢的大好青年。但战争降下绝望,倾其一生的爱与挚也抵不过一颗子弹的分量,足以让任何人意识到自己蝼蚁般的渺小。“我的整个家庭,”他轻轻地说,“都在战争中零落了。”

 

她愣愣站着,无言以对,明诚就瞄着远方,继续说下去。“我是唯一的幸存者。除我以外,每一个我爱的、爱我的人,都散落在了曾是故乡的那片土地上。我日日想着他们,却仿佛记不起他们的脸了;渴望梦中相会,也不可得。这样的我……一时半刻,也还开始不了新生活。”

 

女房东无言地点点头,示意听懂了他的话。明诚转身欲走,拉开门却又听见她唤他。“您——”他回过头,对上她纳着千头万绪的眼,又见那急切在欲言又止的犹豫中消亡。“……不,没什么……”

 

明诚点点头,衣角一摆便踏向川流的街道里。记忆之外的他,也同样倚着窗框,睡着在飘着荧光融雪的阁楼天窗前,睡着在清冷孤寂的梦里。

 

-

 

次日,他被柔和的敲门声叫醒。

 

他睁开眼,意识到自己画着画着竟睡着了,半坐半倚地迷糊了一夜。侵袭而来的是彻夜累积的凄寒,逼得他皱紧了眉,不由自主地颤栗。他干哑地叹息,咳开涩麻难耐的喉咙与鼻腔,起身踉跄着去开门。

 

女房东围着头巾与围裙,带着扫把和簸箕站在门口。“我在扫除。我想……阁楼也需要清理一下……”

 

明诚点点头,接过工具低哑道:“我自己来吧。”

 

他无言地清扫着室内尘埃,女房东随他进了屋,在原地观望四下,瞥见那油布覆盖的杂物堆。靠近墙角的油布上已积了薄薄的灰尘,外侧的半片尚算清洁。她以手指掀起油布一角。“这下面是什么,明先生,我能看看吗?”

 

明诚倏地一愣,他定在原地,沉默半晌,又慢慢恢复如常。“嗯……没什么,看吧。”

 

她猛一扬臂,揭开那油布封缄的旧物,在亮堂的阁楼里掀起簌簌尘埃。油布下隐藏着的是整齐排列的油画,约有近二十幅,规规整整地倚墙立着。她蹲下身子去看,十多张画布上竟皆是雷同一律的场景——树林、湖泊、小屋——跟画架上未完的那幅也是一个样。她惊愕于眼前所见,蹲在原地,拿起其中一幅轻轻抚过。“明先生……”她背着人,兀自发话,“这幅画,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“……无题。”明诚道,“就是,没有名字。”

 

她出神地注视着画面,哑然无言。倏尔突又呢喃道:“……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无题呢,无非是少了那个有心帮你命名的人罢了。明先生,您也失去了那个人吗?”

 

泪水须臾间盈满了明诚眼眶,大颗大颗地从颤抖的眼睑滑落。他把身体蜷作一团,咬牙扼住肺腑深处的哭声。新雪初霁的晴光从天窗洒进来,将光芒之下的他照得通透彻底,所有的伤痕痛楚都暴露在这微凉的光中。

 

是啊,你不在了,它终于不再是谁的家园。那么,就叫无题吧。

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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