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变得皮厚又嘴甜
 

【楼诚】一九八〇(短完)

1980年春,巴黎。

 

楼梯旁的电话突然响起,明诚拄杖颤颤巍巍走过去,木地板一路嘎吱作响。他在电话机旁的扶手椅坐下,手杖挂在茶几边,缓慢把电话接起来。

 

“喂……谁啊——”

“是阿诚哥吗!……阿诚哥,阿诚哥!”

 

那头声音张扬,不是个孩子了,却兴奋得像个孩子。明台啊。他不由得笑起来,向后靠在椅背上,窗外鸟雀在树上啁啾。

 

“哎哟……何事啊小少爷?这么喧闹?”

 

那边一愣。片刻后轻哼,语气愈戏弄:“也没什么事!就问问你们最近过得好不好。”

 

明诚笑得止不住,脸上的纹路都聚起来。他揉揉老花镜下枯皱的眼,轻摇头:“好啊,好得很呢。小少爷你呢?”

 

“嘿——”那头按捺不住,“阿诚哥你又跟我绕圈子!都三十多年了——”

 

他的话在那个节点绊住,越洋电话的两端一时都静了。明台唤起明诚思绪,又回到多年前风卷云涌的时代里。1945,中guo。那年可谓风也欢喜日也明亮,打跑了侵lue者是无上的好事。可他们无暇庆贺。组zhi安排他们转移到巴黎,他们自然也懂个中道理。“‘明楼明诚’,已经太脏了。”轮船上明楼这样对他说,“不过呢,我们也不是被丢出去了。到了那边,还会有新的组zhi生活,我们会结识更多的友人,继续扩大我们的zhen营。”

 

那一刻汽笛伴着海风萧萧,眼前是茫无涯际的大洋。

 

至巴黎有人接应,他俩甫一靠岸便得了安顿。起初日子还算适意,明楼在学校教书,明诚仍帮他做事。那一方深深挂念的家乡热土,化成了漂洋过海的信笺,惟有从明台的字里行间窥得。明台和锦云在北平同住,没多久北平改了北jing,再过几年,他俩也有了个孩子。这都是明台寄信来告诉他们的。明楼喜好不多,却独爱看明台的来信,一来是要了解guo内情况;二来,明诚猜是他好为人师,总要指点指点明台,存留些大哥的派头。

 

大约过了有十来年吧。后来明楼病了,早年间落下的病根发作起来如雪山崩塌,一下击垮了这个忍辱负重多年的人。他辞了工作,卧床不起,明诚就日夜不离地守着照看他。

 

再后来,他们那个阔别已久的家啊,也突然病了。

 

-

 

更多的鸟儿落在枝头,树影被压得摇晃,日光翕动在明诚膝头。他隐约听见电话那端抽着鼻子。

 

“……我,被ping fan啦!是锦云争取的……她东奔西走,收集证明,递交了好多材料……哦,不光是我。你和大哥的——真实情况,也都归入档案了。你看!这土地上啊,还是有天理的……”

 

明台话音沙哑、颤抖。他说好几层的楼,说换了面貌的家;说孩子跟自己有点生分,多亏锦云带得好,仍是个正直的娃……明诚听着,把手摊开在膝盖想要掬住那光,手心里便晕开一抹暖意。他自冠了明姓以来,一生都围着这俩少爷转。明楼像个老小孩,明台也是个长不大的,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咋咋呼呼,大喇喇把欢喜写上脸。

 

在那段动荡的分隔岁月里,明台也问过好些“为什么”。为什么正邪被颠倒?为什么黑白会混淆?字字沉重,寄信投来,叩问直言。信说,他虽未受波及,却见不得昔日战友受po害,也容不下这是非不辨的世界。可若他要护着zhen理——就护不了他的家。

 

一页信纸,遥跨山海,周折两万余里迢迢而来。远就罢了,慢也罢了,雪上加霜的是——并非每一封都能寄到。在那礼崩乐坏的年岁里,zhi度、法理都变作踩在脚下的废纸,更罔顾什么虚无缥缈的通信。消息一断,远在彼岸的人也只有着急挂念。再启信笺时,寄信人已变成了程锦云。她说,明台把她和孩子“赶”出了家门,以此让她俩与自己划清界限,而后便一头扎进了那翻卷着“min意”浪潮的、斗争的河流。如飞蛾扑火、以卵击石,可谁都知道,他明台就是一个那样的人啊,虽千万人,亦往矣。

 

她问。大哥二哥,我又该怎么做呢。

 

-

 

明台激动而喜悦的汇报渐渐慢了,停了。明诚的思绪却还流淌着,伴着窗外树叶沙沙和耳侧电话的杂音啸叫,流向朦胧的过往回忆。无人知晓巴黎的回信是否寄到了站,但无论是zu织还是他们,想必此时都会给出同样的答复——不能跳啊。而她也确实没有跳,她成了这场风暴里唯一的绳索,一头系在岸上,另一头连着巨浪里沉浮的、残存的明家。后来,时间为证,她走过十年坚忍,终为他们守来了正名。

 

耳边传来明台唤他,打断了明诚的回想。“阿诚哥,大哥呢?都好久没听大哥训了!……还挺想的。让我和他说说话?”

 

……大哥?

 

提起那人,似有千头万绪哽在喉,明诚张口吐不出半句言语。“大,大哥他……”

 

“他?……他不在了?……”

 

静默许久,明诚最终闷闷地嗯了一声。柜上还摆着落灰的药片瓶,标签都褪了色,大大小小整齐排立着。他试着发声,喉咙里呛得钝痛。“几年前……”

 

话音沉落,再没有声响聊以填补。许久,明台那端忽溢出一声响亮的抽泣,跟着决堤的是绵长的哭诉。“大哥!……大哥……他怎么就等不到我呢!你们来的信……每一封,我都好好收着。他的嘱托,我全都记在心里,困难的时候,就反反复复说给自己听……我想他了……阿诚哥,不公平!怎么你就能陪着他这么多年……可我却……连个声音都听不着……”

 

哭声混着电讯杂音,不断敲打着耳膜。明诚的视线早泛起了水光,再被明台这么一嚎,浊泪也跟着汩汩而下。他双手握着听筒,向前伏在茶几上,眼泪一滴滴落在电话机上,身体蜷成一尊苍老的雕塑。“明台!你听我说!……对不起啊……我骗了你。在你出事之前,大哥就病了。我怕他难受,就没告诉他国内的事,那之后给你的回信……也都是我,揣摩着他的口气写给你的。可是——可是你的事,其实他都知道……”

 

他把头顶抵在窄梯下的木墙板上,颤抖着缓缓摇了摇头。“他临走前,突然对我说,说——国内的事,他都知道!你会怎么做,他也猜得到……他要我有机会转告你……要相信zheng义啊!黑白不会永远颠倒,zheng义总还是会到的……”

 

明诚哭到抽噎,瘦削的双肩耸动着,因岁月而佝偻的胸膛又一次激烈地开合起伏。

 

-

 

在多年前的某天,明楼突然挣扎着坐起,紧紧攥住明诚的手。“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?以为我病了,就那么好蒙骗?你不告诉我实情,编出风平浪静的故事来哄我,我也自有办法搞清楚那边到底怎么了……”

 

明楼嘶哑竭力,讲出他的真相,后又语重心长道出给明台的嘱托。他的肺像个旧风箱,随着他的每个字带出病态沙哑的气喘。他缓缓抬手,轻落在明诚头顶。

 

“……可是,阿诚,你别自责,别愧疚。你做的很好了。你不说,是怕我难过,我当然要承你的情。我装作不知道,家里也好存留些喜气;你当我不知晓,你心里也多点轻松……我老了!只能装装傻了……可即便只有这一点,我也一定要做。我是你们的兄长,不就该护着你们吗?若是连你的情绪都照顾不了,我还有何颜面,听你一声声唤我‘大哥’呢……”

 

他笑,身子向明诚倾去。

 

“阿诚……我再安排你一个任务。我比你年长九岁,就比你多看了九年的世界。我走了后,你也要替我多看九年,等再聚首时,一一汇报给我。少一天,都不算完成任务。你看,你可做得到?……”

 

枯朽的头颅轻轻落在明诚的心口,自那处传来轻语低喃。“你是……一个健康人,一个正常人,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。你是明诚……是我一生中……最骄傲的事。”

 

然后,他永远沉睡在了明诚的胸前。

 

-

 

窗外,枝头鸟雀喳喳叫。一阵无端骤风来,成鸟张开双翼,将两只幼雏护在巢里。其中一只朝成鸟扑着翅膀,催成鸟也到安全处来;另一只探出头朝上锐利地鸣啼,是要告诉它的同类们,站稳了!这风会过去。

 

屋内,两位老人遥隔万里,靠一条电话线连着,陪对方一起悲泣、恸哭。积攒了一生的爱与愁,此刻终于不再掩饰,嚎啕而出。他们为一个人而哭,他们为亿万人而哭。哭到泪尽,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嗤嗤笑起来,笑孩子气的对话,笑那一大滩的泪水。他们为一个人而笑,他们为亿万人而笑。

 

哭哭笑笑,像极了他们悲喜参半的人生。

 

-

 

后日谈,

 

自那之后明诚突然活得潇洒了许多。他养花、绘画,与邻居分享自制的佳肴,余年过得有滋有味。明楼去后九年,明诚也依然身体康健。谁知在第十年后的某天,他被人发现在床上,表情安然,已沉入永眠。

 

十年。这个数字,倒真能有些意思。想来应是“在你出现之前,我等了你十年。如今你也等我十年吧!”如此含义。

 

END

 

 

其实打楼诚tag略有愧疚,因为太三兄弟亲情向了。楼台、诚台的亲情也有些体现。写这篇文章想要表达的无非是:明台执着zhen理振臂高呼,锦云为了长远沉默坚忍;明诚两头挂念善意蒙骗,明楼假作无知体恤亲人;在那种环境下,他们各自能做的事有多有少、各不相同,但他们都是好样的。

然后……以1980为题目,只是实在不知道该起什么名字了。与那年发生的其它事件无关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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